2013年1月30日星期三

回憶裏的京戲

於擱筆六年零三個月後,突然泛起寫作的慾望。提筆前數秒,又猶疑了。從何說起呢?人的一生說長不長,似乎寥寥數語足以概括。君不見墓園銘誌,佈滿落落大方的四字真言。要概說一個人的喜、怒、哀、樂,不難吧?

難!

外公墓園上的詩句,我絲毫印象也沒有。只是,要用一篇文字記下外公的種種,在我卻是那麼難。或許是記憶發黃,或許只是筆頭變硬。無論如何,我總要將來得太遲的惦念扎下、封存。

下班回家,人已成一灘泥漿。黏在沙發上,腦袋放空。雙目縱然空洞無神,但焦點還是有的。好了,現在讓我們把鏡頭移向前,對準電視組合櫃。看到右邊櫃門嗎?很好。注意力再集中一點。對,就是那裏。可以開射燈了,請照著中間那幅。

「姆媽,儂記得外公教我的是哪里首京戲伐?」

「勿記得了。」

「哦。」

 「儂少晨光跟外公每天學一首,我哪能記得傢許多?」

「是伐?我哪能勿曉得?」

小時候父母上班,我跟上海的外公外婆一起住。外公喜歡唱京戲,閒來無事就教我「兩嘴」。我跟外公到處遊走登台,唱的內容半點記不起,枝葉根節倒是印象深刻:人們模糊的身影、獎品包裝耀眼的黃、外公自豪的笑‥‥‥

外公的笑帶點孩子氣,每每露出潔白亮麗的假牙。外公的「牙擦騷」更是家裏每晚上演的餘興節目。台上,男人的舌尖只消輕輕一頂,頃刻間便退出一副白皚皚的假牙。再一頂,牙兒歸位。表演完畢,男人一邊欣賞觀眾驚異的表情,一邊露出得意的笑。台下,小女孩看著只覺神奇,但願自己也有一副活動自如的牙齒。

擦好牙就應該睡覺了。外公的睡相不佳,總愛面朝天張口而睡。有天,女孩忽發奇想,把手中積木塞進老人的左耳。然後,看著眼前豬般熟睡的臉,偷笑。

事情的經過已不復記憶,只記得,最後,自己被嚇得半死。闖禍後膽顫的心跳聲彷彿還清晰可辨。不知怎地,老人左耳的積木突然消失了,遍尋不獲。不會是塞太進了吧?我明明只塞了一半啊‥‥‥女孩急得雙頰發熱。

此時,老人忽然轉一轉身,摸摸右耳,拔出原來在左耳的積木。

「哪能格得會得有積木?」老人問。

女孩驚呆了,不懂反應。

「小姑娘勿可以傢皮,曉得伐?」

自此不敢再搗蛋。

小時候不明白,為何大人都說外公疼我。回想跟外公相處,第一個片段是與之爭看電視,而且爭輸了。

「玲玲,叫外公踏自行車到外頭買點麵包回來,就講儂要切。」外婆這樣吩咐我。那時應了一聲,就跑去叫外公。但其實,我不明白。一直不明白。

難道說,疼我就是肯為我到外頭買麵包?

我當時不明白,還以為是外婆懶,不願多走兩步叫外公。後來才知道,外公踏自行車曾經發生意外,還跌斷了腳,住了好幾天醫院,自此心裏有陰影。那時,他卻願意,為我再次踏上自行車,買一袋微不足道的白麵包。

外公去世的時候,我在香港。那年我小六,聽到消息也沒有特別傷心難過,就輕輕地「哦」了一聲。當時對生死的概念仍然太模糊,我甚至奇怪母親怎麼哭得像淚人。悲痛在我來得太遲,也帶點始料不及。一直到中四、五的時候,酸澀才慢慢浮現,點滴成泉。

那天母親整理抽屜,找出外公給我的一封信。內裏不過是些尋常話,就是叫我好好讀書,待我再回上海就帶我四處遊玩,吃好東西。謹此而已。但是哦,我愈看,喉頭愈緊,心裏泛酸,有點喘不過氣的感覺。

在他去世前數年,我是怎樣待他呢?

他到香港探親,我也沒有怎麼好好跟他相處。閒時半聲不響,無聊就拉著他下下象棋。一起看連續劇,卻又嫌他囉嗦。他做了甚麼呢?不過是好心提醒我廣告完了吧。想起自己當時的嘴臉,一陣揪心。

他不會知道了,鄉間那台風扇是我弄壞的。小女孩貪玩,不斷扭動開關。最後,整個開關扭下來了,又怕挨罵。急急安上開關,逃之夭夭。電風扇還是能動的,開關卻「自動移位」了。

眼前的照片,外公笑意盈盈,看著我。那時,即使他發現電風扇開關移位的真相,想必也會用同樣的表情,笑著,輕易地原諒我吧?

外公離開了,他教的京戲我一首都記不起來。那麼,他留給我的,又是些甚麼呢?是精緻的工藝品?老舊的相片?還是泛黃的信?或許是,模糊但真實的記憶,半絲的溫熱,還有,長久的想念。

沒有留言:

發佈留言